卷第四百三十四 畜獸一
寧茵
大中年,有甯茵秀才假大寮莊于南山下,棟宇半墮,牆垣又缺。因夜風清月朗,吟詠庭際。俄聞叩門聲,稱桃林斑特處士相訪。茵啓關,睹處士形質瑰瑋,言詞廓落,曰:“某田野之士,力耕之徒。向畎畝而辛勤,與農夫而齊類。巢居側近,睹風月皎潔。聞君吟詠,故來奉謁。”茵曰:“某山林甚僻,農具爲鄰。蓬蓽既深,輪蹄罕至。幸此見訪,頗慰羈懷。”遂延入,語曰:“然處士之業何如?願聞其說。”特曰:“某少年之時,兄弟競生頭角。每讀《春秋》之穎考叔挾輈以走,恨不得佐輔其間。讀《史記》至田單破燕之計,恨不得奮擊其間。讀《東漢》至於新野之戰,恨不得騰躍其間。此三事俱快意,俱不能逢,今恨恨耳。今則老倒,又無嗣子,空懷舐犢之悲,況又慕徐孺子吊郭林宗言曰:‘生芻一束,其人如玉。’其人如玉,即不敢當。生芻一束,堪令諷味。”
俄又聞人扣關曰:“南山斑寅將軍奉謁。”茵遂延入,氣貌嚴聳,旨趣剛猛。及二斑相見,亦甚忻慰。寅曰:“老兄知得姓之根本否?”特曰:“昔吳太伯爲荊蠻,斷發文身,因茲遂有斑姓。”寅曰:“老兄大妄,殊不知根本。且斑氏出自鬥谷于菟,有文斑之像,因以命氏遠祖固、婕妤,好詞章,大有稱于漢朝,及皆有傳于史。其後英傑間生,蟬聯不絕。後漢有班超投筆從戎, 相者曰:‘君當封侯萬裏外。”超詰之,曰:‘君燕頷虎頭,飛而食肉萬里,公侯相也。’後果守玉門關,封定遠侯。某世爲武賁中郎,在武班。因有過,竄于山林。晝伏夜遊,露迹隱形,但偷生耳。適聞松吹月高,牆外閑步,聞君吟詠,因來追謁。況遇當家,尤增慰悅。”
寅因睹棋局在床,謂特曰:“願接老兄一局。”特遂欣然爲之。良久,未有勝負。茵玩之,教特一兩著。寅曰:“主人莫是高手否?”茵曰:“若管中窺豹,時見一斑。”兩斑笑曰:“大有微機,真一發兩中。”
茵傾壺請飲,及局罷而飲,數巡,寅請備脯修以送酒。茵出鹿脯,寅齧決,須臾而盡。特即不茹。 茵詰曰:“何故不茹?”特曰:“無上齒,不能咀嚼故也。”數巡後,特稱小疾便不敢過飲。寅曰:“談何容易!有酒如澠,方學紂爲長夜之飲,覺面已赤。”特曰:“弟大是鍾鼎之戶,一坐耽更不動。”
後二斑飲過,語紛拿。特曰:“弟倚是爪牙之士,而苦相淩,何也?”寅曰:“老兄憑有角之士而苦相抵,何也?”特曰:“弟誇猛毅之軀,若值人如卞莊子,當爲粉矣。”寅曰:“兄誇壯勇之力,若值人如庖丁,當爲頭皮耳。”茵前有削脯刀,長尺餘。茵怒而言曰:“寧老有尺刀,二客不得喧競,但且飲酒!”二客悚然,特吟曹植詩曰:“萁在釜下燃,豆在釜中泣。此一聯甚不惡。”寅曰:“鄙諺雲,鵓鳩樹上鳴,意在麻子地。”俱大笑。茵曰:“無多言,各請賦詩一章。”茵曰:“曉讀雲水靜,夜吟山月高。焉能履虎尾,豈用學牛刀。”寅繼之曰:“但得居林嘯,焉能當路蹲。渡河何所適,終是怯劉琨。”特曰:“無非悲甯戚,終是怯庖丁。若遇龔爲守,蹄涔向北溟。”茵覽之曰:“大是奇才。”寅怒,拂衣而起曰:“甯生何黨此輩!自古即有斑馬之才,豈有斑牛之才。且我生三日,便欲噬人。此人況偷我姓氏,但未能共語者蓋惡傷其類耳!”遂怒曰:“終不能搖尾于君門下,乃長揖而去。”特亦怒曰:“古人重者白眉,君今白額,豈敢有人言譽耳。何相怒如斯?”特遂告辭。
及明,視其門外,唯虎迹牛蹤而已。甯生方悟,尋之數百步,人家廢莊內,有一老牛臥,而猶帶酒氣,虎即入山矣。茵後更不居此而歸京矣。(出《傳奇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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